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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到奧古絲特時,她已經在遠端錄影觀測病房裡。我走進病房時,她正在激動地翻雜誌,看起來一臉不開心。過去幾年她已經住院太多次,早已信心全失,認定這項新的干預不會有什麼正面效果。我向她自我介紹,請她對我說明逃跑事件的發生經過。

我第一次見到奧古絲特時,她已經在遠端錄影觀測病房裡。我走進病房時,她正在激動地翻雜誌,看起來一臉不開心。過去幾年她已經住院太多次,早已信心全失,認定這項新的干預不會有什麼正面效果。

我向她自我介紹,請她對我說明逃跑事件的發生經過。

「我就是像個瘋子一樣到處跑,」她說。

「妳知道自己要發作嗎?在跑步時對當下發生的情況有任何知覺嗎?」我問。我看得出來每提出一個問題,她的煩躁度就升高一些,但我依舊不停追問。

「這些事情妳看我的病歷不就知道了嗎?護理師愛黛兒也全都很清楚啊。」

「愛黛兒已經把妳的事情都告訴我了,但因為我們是第一次見面,所以我想確認自己對問題的理解正確。」

「反正我就是會跑掉。還有什麼妳必須知道的?」

「妳停止跑步的時候,知道自己在哪裡嗎?」

「我到底要跟妳講多少遍,我完全不清楚事情發生的經過?」

「抱歉,我只是想弄清楚。」

「妳根本不相信我。妳以為我是故意這樣做的,其實我根本沒病。」

「相信我,奧古絲特,我絕對沒有這樣想。妳之前看過的一位神經內科醫生認為妳有癲癇症,我覺得他可能是對的。我之所以讓妳住進這裡,是想證明這個假設,或是得到其他更好的答案。」

「反正我已經全部告訴妳了。我們幹嘛不直接開始錄影,讓妳可以自己看清楚。我是因為這點才答應住進來的,不是為了被重新質問一遍。」

「妳說得沒錯,」我說,「我們先做檢查和觀察發作情形,之後再來聊好了。」

「如果妳以為可以在我發作的時候把我關在這間房裡,那妳一定是瘋了,」她說。

「病房外就有護理師,他們會隨時留意妳的情況,所以不管發生什麼情況都不會有問題。」

「這只是在浪費時間。」

她以前已經做過很多檢查,結果都顯示正常。她會斷言這項檢查也一樣無效並非無的放矢。

「總之還是值得一試,妳不覺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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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愛黛兒打電話通知我奧古絲特已經發作了一次。

我看了影片紀錄,情況不太妙。奧古絲特當時正坐在床上看電視,右邊有一張托盤邊桌,擋在她和通往走廊的敞開房門之間。發作前完全沒有預兆,也沒有先行症狀。等她開始行動時,動作迅速到鏡頭只捕捉到她一、兩秒的身影。她站起來往右衝,拔腿就跑,而且十分迅速。擋住她去路的那張托盤邊桌似乎對奧古絲特毫無影響。她直接撞開桌子,彷彿那張桌子根本不在那裡。那張桌子滑開,危險地傾向一邊,最後才又回正。桌上的一個盤子掉到地上摔碎。我只有空蕩蕩的房間影片可看。整個行動是在病房區的其他地方發生。

掛在她腰間的電極盒連接至她病房牆上的一台電腦。盒內有備用電池,因此即使與電腦的接線脫落,也能持續記錄腦波。但奧古絲特的腦電波並未成功記錄下來,而是在她衝出房門的那一刻就停止紀錄,想必是因為電線被拉斷了。我按下快轉鍵,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在螢幕上迅速閃過。

我看著發作時的腦電波紀錄。在電線被扯斷之前的短暫幾秒鐘,她的腦波是正常的。我在影片中只看到一名迅速衝出房間的女子。愛黛兒說服她讓我們再試一次。技術人員更換了斷掉的電線,我們再來一次。技術人員更換了斷掉的電線,我們再來一次。

另一次發作很快就發生了……奧古絲特突然猛然轉向撞上牆壁。但這不足以讓她停下來。她向後反彈,轉了個方向,朝門口正對面的窗子跑去。等到跑到窗前又再度被擋住,於是左轉跑完那短短一小段距離。托盤桌正好被推到那個角落,以避免再度發生意外。奧古絲特撞上桌子,再度轉身又往前衝了幾步,然後最後一次轉身。她在托盤桌前停下腳步,鑽進桌子底。護理師跟在後頭,但在她試著接近時,奧古絲特威脅地揮動手臂,似乎在向護理師示警要她走開。奧古絲特退進角落幾秒鐘後,她上方的那張托盤桌開始晃動。護理師按下警鈴,另外兩名資深護理師跑來找她。等到她們抵達病房時,發作已經結束。奧古絲特已經恢復正常。她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整理好服裝儀容,坐回她的床上,彷彿在桌子底下的地板上清醒很尋常。護理師立刻開始問她問題,這是評估她意識及語言狀態的一部分。奧古絲特簡短但正確地回答。

「所以妳看到了吧?現在我可以回家了嗎?」她問護理師。

我看著奧古絲特的腦波圖,但很難判讀。她跑得太激烈,以至於垂在她身後的絕緣導線不停晃動,拉扯著黏在她頭皮上的電極。這種運動會遮住腦波紀錄,而我在沒有被遮蔽的腦電圖紀錄中也看不到任何明顯的異常。就算奧古絲特的腦波紀錄中有任何地方顯示癲癇發作放電,我也看不到。等到跑步結束她放鬆時,腦波紀錄也恢復清楚正常,但此時她的情況已經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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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現在我應該比先前更有話直說。我可能會讓人誤以為腦電圖的判讀比實際上更可靠且正確,讓人以為只要將金屬圓釦貼在頭皮上,就能知道腦部的一切電流活動。你最好從一開始就對這種說法抱持懷疑。畢竟在電極與大腦之間還有頭骨、頭髮和肌肉層層阻隔。肌肉本身也會產生電流活動,在腦波圖中產生干擾。如果患者規律地彈舌,也可能讓腦波紀錄出現類似癲癇發作的波形。腦電圖的電極無法判斷紀錄的電流活動是直接來自於腦部,還是其他地方。必須由醫師來判斷彈舌與癲癇發作之間的腦電圖差異。

此外,腦部產生的電流活動幅度極低。必須要整整六平方公分的大腦皮質同時出現癲癇放電,頭皮上的記錄裝置才會偵測得到。極小範圍的大腦皮質小型癲癇發作,往往無法透過頭皮電極測得。我們也看不到隱藏在腦溝深處的放電。更何況還有那些隱藏在腦部表面下完全看不見的發作?判讀腦電圖就像是在陰天晚上看月亮,以為憑自己所見就足以了解月球表面上的一切。

為了下診斷,我仰賴錄影及正式的常見癲癇徵候學病例報告。在癲癇領域中,我們可以運用的腦部圖分為兩種。第一種顯示的是正常腦部的功能性結構。第二種是癲癇發作徵候學圖表。癲癇徵候學屬於臨床領域,神經內科醫師可以從中了解癲癇發作的徵候。但徵候學的圖表中並未包括瘋狂跑步這一項。就像雞皮疙瘩和七個小矮人一樣,漫無目的奔跑也太具有特定性,因此無法列入標準癲癇症狀清單。不過,還有許多病例報告詳述其他種狂亂的行動,像是手腳亂揮、雙腳像踩腳踏車或跳舞等等。在這些症狀出現時,最常見的原因都與額葉的病灶有關。我們將這類癲癇發作稱為「複雜動作」或「過動」。

額葉是腦部最大的區域,包含許多極為重要的功能性區域,其中便包括與運動控制相關的重要區域。皮質小人顯示出潘菲爾德發現的初級運動區,也就是布洛德曼的第四區。不論是人為或癲癇發作對初級運動區造成的神經刺激,都會導致僵直或身體相應部位規律抽搐等簡單動作。就像初級視覺皮質與最單純的動作有關。

多數動作都不單純,因為你必須知道自己在空間中的位置、動作的目標,以及必須收縮哪條肌肉才能達成目的。以打網球為例,你必須知道球在哪裡、自己手臂在空間中的位置,球拍要採取何種角度,擊球的力道要多大。打網球使用的不僅是手臂肌肉,還需要我們協調多個肌肉群以便維持平衡與姿勢,這些都需要規劃。初級運動皮質能讓你的手臂活動,但規劃則需要動用其他大腦皮質區域。要做出有目的性的精確動作,需要使用位於額葉的其他運動區域。

運動輔助區與前運動皮質區位於額葉,在初級運動皮質區的前方。量測運動輔助區及前運動皮質區的電流活動,會發現在實際執行某個動作的前一刻,這兩個區域就會活躍起來。這表示運動輔助區及前運動皮質區是規劃動作的重要區域。據了解,前運動皮質區可能提供空間指引,會引導動作。除了其他功能,運動輔助區也會協調身體的兩側,但究竟如何做到這點仍不清楚。大腦以外的結構也會參與,尤其像是打網球這種複雜的一系列協調性肌肉收縮。小腦位於大腦的後下方,是協調及程序性(肌肉)記憶的重要器官。

在初級運動皮質區發作的癲癇,會導致局部性的肌肉群活動。奧古絲特的癲癇發作是以運動來表現,但並非單一肌肉群或肢端的運動,而是全身的激烈運動。運動輔助區及初級運動皮質區,都無法以單純的卡通皮質矮人來表示。這些區域受到電流刺激並不會出現單一身體部位運動,而是會產生許多不同肌肉群的運動。由於額葉對複雜性運動具有這種重要性,因此即使腦電圖中沒有明顯的放電,這仍是奧古絲特癲癇發作的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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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內風暴》故事中的主角全都罹患了不可思議的怪病。像是:瓦希德從小每到半夜就會有如中邪般,突然從床上坐起身,手與眼睛定定指向身體左上方;昏倒前會感受到飄然迷失感的艾咪,覺得自己就像夢遊仙境的愛麗絲;唐諾在接到裁員警告後,就看到七個小矮人朝自己跑來又旋即消失;藍尼原本只是感到焦慮,後來在失去意識後,心跳竟然停止了二十五秒;奧古絲特不論在任何場合,都會毫無來由地狂奔起來;愛蓮娜只要「想」移動身軀,全身就會變得像布娃娃一樣癱軟……

 

本篇文章由商周出版提供,全文摘自《腦內風暴:頂尖神經科醫師剖析離奇症狀,一窺大腦異常放電對人體的影響》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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