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客居池上,晨起踱步,遙望海岸山脈,忽見山腰一簇嫣紅,自忖即使此刻的南國不該有桃花,耳邊似乎傳來《題都城南莊》,隱約也看到陶潛。

民宿是舊土塊厝改建,三合院型態,有三分雅趣。中庭三隻花貓發懶,也許是夜裡翻來覆去追趕老鼠累了。雖然前晚早早便就寢,倒不是睡得特別香,她說城裡人對鄉下晚間的烏漆抹黑很沒安全感,雖然沒回答但心裡有一種被理解體諒的暖意。早餐乏善可陳,端著一杯咖啡,琢磨這些年野心太大,閑心太少,面對這方山水竟然驚惶失措;「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道理都懂,慧根淺做不到。

午膳說是無菜單法式料理,十道精緻的菜肴,索價合理,但絕非法國料理。這本是市場形象之故,冠上「法式」便高級許多,也不該譏諷人崇洋。三道米食衍繹確實精妙,煮、烤、燉都優雅,農夫確實對local produces最能心領神會,唯一的遺憾是沒有當地的酒搭配,美中不足。其實台灣的農業技術算是世界拔尖的,池上米更是箇中神品,很可惜除了包裝以外,似乎沒有其它創意的加工,自然也不會有generic brand標示作用外的附加價值。日本人在這附加價值的創造力方面,的確讓人折服。有人批評日本產品過度包裝,我卻認為繁文縟節和講究是節制的自持,是孔老夫子的割不正不食,優雅因此和CP值無關。日本米自然是頂級商品,而日本米的加工品,如日本清酒更如錦上添花。池上一泊二食,只看到田園將蕪胡不歸的疏放,小隱罷了。

池上米細膩有致且精幹,澱粉含量不亞於山田錦,池上居民說是「有力頭」;然而Yamada Nishiki 身影金貴,池上米則顯得寒磣了。這個差別待遇,與稻米本質無關,而是market image 作祟,再則是因為附加價值創造力的優劣。一回走進小四的店「樵」,人聲鼎沸,地下一樓包廂有聚會,說是要把小四珍藏的大七酒廠《妙花闌曲》全數開了,心想福島裊裊輻射轉眼便煙消雲散,人類的記憶也不比魚深刻多少。大七酒廠使用的山田錦品種,大正十二年由關西兵庫縣立農事試驗場培育成功,十三年後昭和十一年正式命名山田錦,外層堅硬而「心白」碩大,是公認的酒米之王。去掉堅硬外殼後,酒麴菌絲便可深入澱粉最豐富的米心催化發酵。

《三國志》卷二十七,<魏書.徐邈傳>:「平日醉客謂酒清者為聖人,濁者為賢人。」濁酒超凡,過濾後便封聖,想來濁醪遠山迷茫,原住民似可媲美竹林七賢一族。然而脫掉浪漫的外衣,台灣稻米供需其實是一本糊塗帳,糧食自給率數字上只有三成左右,但台灣年產稻米一百二十萬公噸,公糧倉庫囤積卻也高達九十萬公噸,科學數據是沒法闡明其中奧秘,總的來說,台灣人從飯桶變成麵桶,稻米過剩。有議論:「稻米已經過剩,舶來品更是一堆,大城市的文藝青年別再鄉下種田了吧!搶喫!」。多數文藝青年的稻作只在一級產業發展,充其量把米的包裝優化而已,難免令人有競爭加劇的疑慮。邊吃著那三道米食,邊琢磨著這些米其實可以釀成上乘清酒。他山之石可以攻錯,大七酒造與鄰近農戶簽訂契作,釀出多種矜貴的清酒,《妙花闌曲》便是其中最醇美的,在日本索價不菲,在台灣更是令人咋舌。反觀池上飯館賣的原著民米酒,新台幣二百五十元,糟蹋了池上大米。

台灣市場雖然講求性價比,但確實也有不少有鑑賞能力的朋友,並非一味強調便宜又大碗,這也是「達人」近來發達之故。然而達人卻也是「產業」的殺手,單幹戶成不了大氣候,也無法形成一個產業。台灣稻米生產成本雖高,但產量之多、品質之佳,適當加工後有條件在米酒市場撐起一片天地。達人的文藝腔並不是sustainable市場進入障礙,非得上下整合方可;得之易,失之易;得之難,失之難。如果台灣能取法日本組織類似「酒類綜合研究所」、「日本釀造協會」的機構,「池上酒」指日可待,潛力也未可限量。日本人常說清酒是上天的恩賜,千百年來已成日本國粹。雖然歷史悠久,但清酒也經過黑暗時期,尤其是二次大戰期間,不肖業者在清酒內兌入食用酒精牟取暴利,老人譴責說這是「亂世之酒」。現今本釀造酒依然添加食用酒精,只是明買明賣,沒有虛偽造假。然而酒精本身無味,風味來自酵母的翻江倒海。「酒類綜合研究所」、「日本釀造協會」是酵母的研究大腕,對日本酒的發展貢獻很大。近來東京農業大學致力於花酵母,另闢蹊徑從花中提煉酵母,但只販售給東京農業大學畢業的釀酒師。日本酒的釀酒師有一個很古樸的名字叫「藏元」;藏元在室町時代原指管理米糧錢倉者,在江戶時代特指替諸侯經營俸米的商人。我們不得不承認,日本人「打群架」的能力真的很驚人,尊重傳統的功夫也值得欽佩。

小四的客人又上樓大嚷嚷要他把所有大七、十四代全開了,小四尷尬的躲開,巧妙避秦。心裏嘟囔著如果消費者若只消費品牌,而不是商品的美學價值,多少錢都買不到優雅;優雅、經典與性價比、品牌都無干,而是有無鑑賞力。同時,生產者若舊酒新瓶,沒有創造的誠意,同樣產生不了優雅。因此優雅不是一種know how,而是素養和教養,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堅持。大七酒造用Kimono法滴釀《妙花闌曲》,無疑是對山錦田米的最高的禮敬,也是對消費者美學素養最崇高的回饋。蔣勳、林懷民等先生以純淨典雅妝點池上,還這片山水原本的秀麗,是否有人可用同樣的信仰,給池上米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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