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悶熱的星期一上午，我拜訪了她的工作室。工作室位於阿姆斯特丹中央車站旁一棟不起眼的建築，這棟建築裡還包含了像是鋼琴工匠等工藝師，從中還可以俯瞰艾（​IJ）河。Iris 善於融合最新科技與傳統服裝設計技術的聲譽，讓我以為工作室裡四處能看見各種工業織品印花機。然而，她明亮的工作室裡，並沒有正在旋轉的印花機，只聽到她的兩名助手低聲討論，並一邊設法將逗點形狀的矽膠片黏到薄紗上。我們拜訪她時，正是服裝發表秀之後的幾個月，這通常是 Iris van Herpen 最平靜的時期，她才剛從西班牙特內里費（Tenerife）的戈梅拉島（La Gomera）度假充電回來。她身穿安哥拉羊毛衣和黑色牛仔褲，修長纖細的臉龐非常素淨，只淡淡地畫了兩條眼線，她的姿態與她所設計的禮服如出一徹，婀娜多姿且令人驚艷地美麗。

她就是時尚創新的代表。這位35歲荷蘭設計師出道僅十年左右，擅於運用實驗性布料、創作思維打破框架，Iris Van Herpeh 以作風大膽的高級訂製服舉世聞名。時尚迷們會在博物館中（她的下一檔展覽將於2021年在享有盛譽的巴黎裝飾藝術藝術館 Musée des Arts Décoratifs 舉行）或是冰島歌手碧玉（Bjork）和英國女星 Tilda Swinton 等特立獨行的藝人身上看到她的作品。但是，她創意豐沛的設計內涵實際上仍然鮮為人知，因為…她刻意在體制之外進行創作。雖然在巴黎時裝週發表她的系列作品，她卻選擇在阿姆斯特丹定居和工作。「我的作品中藏有許多神秘的元素，」Iris van Herpen 輕聲地說，「它們有80%是手工縫製，其餘則是用3D列印機製造。我認為不論手工或是機器，這些工具都各具優點和侷限，但是一旦結合起來運用，則可以擴大工藝的可能性。」

這些工具蘊生出令人嘆為觀止的動人服裝：模擬水生動物外骨骼、如觸鬚般纏繞在身上的緊身胸衣、隨著每次呼吸引發的聲波脈動而波動的褶飾洋裝，還有人工吹製玻璃球從長禮服的腰際懸垂而下，當真美不勝收。為了營造出這些效果，Iris van Herpen 必須超越傳統縫製技術的思維。她率先使用了超音波焊接在服裝設計中，利用高頻聲震動來重新排列和連結分子。有些作品的原料則是混合磁粉和液態矽膠，乾燥後再以 3D 列印機列印成型。她改造布料性質、開發嶄新布料的能力，使許多評論家將她的設計比擬為煉金術。

她雖熱衷於探索科技，但她的服裝作品卻擅於捕捉短暫、理論性或者充滿情感的主題。「波流」（Cymatic）洋裝就是一個貼切的例子，它利用振動的技術，結合了史實與未來感，且特別讓人聯想到「磬」這項中國古代的樂器。她也試圖呈現水的種種形式，例如，在2011年春季成衣系列中，名為「晶體化」（Crystalization）的洋裝即由一圈結凍的水環所圍繞，或是2011年高級訂製系列「隱遁」（Escapism）中，她用下陷溝隙構成的深色服裝作為數位時代的註腳。將 Leonardo da Vinci 視為偶像的她，這一切似乎不足為奇——畢竟「設計師」這個詞太狹隘，不足以完整形容她。

「我的腦海中總是充滿著超現實的想法，這同時也是驅使我創作的動力，」她說，「正因如此，我開始深入研究和探索科學，因為我想多多了解我的創作素材。」

那天，Iris van Herpen 一如往常地步行到工作室，不分晴雨，而我們則因雨勢而延遲了接下來的拍攝行程。為了不讓來者是客的我們受到荷蘭的苦雨摧殘，她的同事開車前來，帶領我們在荷蘭特有的，如畫般比肩而立的尖房子中穿梭。當我們抵達拍攝地點時，立刻感受到輕聲細語的禮貌迎接，就連房東都衝下狹窄的樓梯，來表達對設計師的愛戴和敬意。Iris van Herpen 依舊泰然自若，容易親近，最後還決定與團隊共進午餐。她的團隊聚集了來自歐洲各地的年輕成員，並由一批實習生擔任助理，整個團隊都對他們的導師讚美有加。

「我很喜歡交流想法，並營造一種大家一起合作的環境，」Iris van Herpen 說，「多虧科技進步，這些時尚科系的新進學生比從前的我更關注世界的動態以及其他的領域。目前他們正在學校學習製造材料，我覺得這真的很神奇。」

Iris van Herpen 出生於阿姆斯特丹市郊的一座小村莊，她的父母捨棄了電視機和電腦，投入各種創意實踐。「我的母親是舞蹈老師，而我也會利用餘暇時間學小提琴或畫畫，」她說，「我的成長背景讓我能有自信地表現自我。」她認識時尚的契機，是在祖母的閣樓裡，她發掘出一批具有數十年歷史的回收衣物和服飾的珍藏（她形容：「那就像一座小型博物館」）。直到她12歲之前，都一直夢想成為古典芭蕾舞者。「我認為舞蹈具有某種轉化的力量，那真的很吸引我，」她表示，「直到今天，我在每一件作品中，都在持續尋覓動感、情感的展現，以及生動活躍的感覺。」我們正為模特兒穿上她的作品，菱格紋藤蔓的構造在她身上蜿蜒鋪展，彷彿如夢似幻的美人魚；Iris van Herpen 目光閃爍，為這件2011年秋冬系列的封存作品重獲新生感到欣慰，這是特別為本次採訪而從博物館商借的。「能讓它重新再次呼吸，我覺得很棒。」

她從 Arnhem 的 ArtEZ 藝術與設計學院（Academy of Art & Design）畢業後不久，即於2005年在熱愛挑戰、創意豐沛，同時也極具爭議的設計師 Alexander McQueen 旗下實習。這段倫敦經驗極為忙碌而嚴格，但也令她大開眼界。在學生時期被規定獨力創作出整個系列的作品的她，如今目睹 Alexander McQueen 的每件作品都透過眾人合作完成，使她倍感驚奇，而其細緻的手工藝也令她驚嘆。她也是在 Alexander McQueen 的工作室，萌生自創品牌的想望。她說：「我是個好奇寶寶，每天都想實驗一些想法。」「但是在 Alexander McQueen 的工作室，我不得不將這些想法束之高閣長達四年。我當時真的很想獨立，並且基於自己的想法來創作。」

她於2007年自創品牌時，永續性雖然已經蔚為時尚界的話題，但它當時還不像今天這麼迫切，因此她並非有意識地將它納入品牌。回首過去，打造新創素材的這個決定，促使她成為人們熱切討論的話題之一。「在過去的幾個世紀，訂製服（Couture）的含義有所轉變，我認為，今天，它應該成為開創技術和材料的實驗室，不僅讓時尚達到最極致完美的形式，而且還盡可能減少我們遺留的環境足跡。」未來的幾十年，這可能會以3D列印的演進版－－4D列印的形式而體現，其中，例如可以為一段蕾絲設定編碼，使它在熱源下、水中央或者身體本身動作的牽動之下，隨著時間而變化。想像一件可以依循每天溫度而調節的夾克，這代表我們只需要一件，而不是五件夾克。她說：「我們已經了解到自己不需要這麼多衣服，但要說服人們想要減少衣服，這又是另一回事了。」

多年以來，跨界合作的精神也是 Iris van Herpen 創作的鮮明特色之一，她持續透過集體的思想激盪來探索「魅力」，尤其是在涉及她對舞蹈熱愛的計畫，例如為編舞家 Benjamin Millipied 和 Sasha Waltz 的舞作設計服裝。「一件服裝從情感或功能上激發出舞者的靈感的那一刻，是非常迷人的，那就是我感到時尚與舞蹈交織在一起的時刻。」確實，當我們的模特兒將手臂搭在吊燈上並來回擺盪時，她彷彿有一種起舞的態勢，她身穿的洋裝驅使她揮舞手臂，猶如魚兒擺動尾鰭。在那短暫的片刻，服裝與舞蹈兩個完全不同的領域，似乎正在對話著。

近十年來，Iris van Herpen 日益增加的合作搭檔已擴張至整個組織－－包括歐洲核子研究組織（CERN），其中的「大型強子對撞機」藉由磁力加速粒子碰撞，這激發了她於2015年推出的春季系列「磁性動感」（Magnetic Motion）的細格紋背心裙。此外，與她合作的創意人士還包括知名加拿大建築師 Philip Beesley。Beesley 看了 Iris van Herpen 以他的沉浸式裝置藝術為靈感而創作的「紛雜整體」（Hybrid Holism）系列，於是決定去拜訪她。那種感覺就像和舊識相聚。

「我們立刻就找到一種共通的語言，速度之快，我至今都覺得驚訝，」Beesley 說，「她的高級訂製服，反映出從皮膚底層貫穿到外太空的美麗和敏感度。甚至連空間這種空虛或冷感的東西，透過她的手，都能變的能量四射。」

甫於今年二月展示的「感官海洋」（Sensory Seas）系列就是一個絕佳的例子。Iris van Herpen 說，她將心緒潛入海中，浮出水面時，創造出猶如樹突狀細胞的連身洋裝，以水母般的優雅飄動著。「某種程度來說，這也受到了1800年代的科學家 Santiago Ramóny Cajal 畫的神經系統圖所啟發，」她補充道，「我喜歡把內心的情感世界和海中水母形狀聯繫起來，從中創造出這種美麗的激盪。」對她來說，任何想法或領域似乎都可以轉化成服裝設計，而且都不至於太牽強。

那天上午，我們離開她的工作室之前，我不禁問道，在她挖掘了藝術家、建築師和科學家的想法之後，她接下來最感興趣的領域是什麼？針對這個問題，她想了好一會兒，她的金髮在肩際紛飛，目光凝視著一段距離以外的模特兒－－不盡然是服裝本身，而是介於中間的空間，在其中搜尋著字語。「哲學，」她終於答道。「我從未親身接觸過哲學家，而看到歐洲核子研究組織的科學家是如何打開我的視野之後，我想，哲學家也會帶來同樣的影響。我喜歡哲學思辨中，問多過於答－－就像科學一樣。」

與 Iris van Herpen 共度的一天，很明顯的，她最主要的影響力既不在於她的巧奪天工，也不在於她的創意才華，而是其他人卻對這一切未知事物投以恐懼和懷疑的同時，她卻對各種聲音抱持的開放態度，對未知事物保有好奇與躍躍欲試。在這故步自封、懷疑和不信任為社會蒙上陰影的此刻，欣賞 Iris van Herpen 設計的服裝或許比從前都更別具意義－－它們不僅賞心悅目，也具有前瞻性。

「她不停地探索和創新，向我展現出如何發自內心保持樂觀，」Beesley 說，「而她生命力旺盛的設計，則激發我，夢想著充滿希望的新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