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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不如的人間渣滓張成澤背叛黨和領袖天大的信任和深恩的栽培,犯下了令人髮指的大逆行為。」——KCNA, 20113年12月13日

 張成澤就讀金日成大學時,與同校的金敬姬(也就是金正日的妹妹)墜入愛河,後來成為金正恩的姑丈。據說,「偉大的領袖」對突然冒出來的張成澤沒什麼好感,只是女兒很堅持要嫁給這個親切的小夥子。後來兩人成為北韓政權叱吒風雲的夫妻檔,同時也是金正日的心腹顧問。張成澤受命負責經濟改革計畫,從煤礦開採到營建工程,主掌一切經濟建設項目。為了採買營建計畫需要的資源, 或購買金正日想要的產品,他經常代表金正日政權前往世界各地,漸漸闖出一個外號:「負責出國的金正日分身」(the Kim Jong Il Who Goes Abroad)。

在金正恩接班的預備計畫中,張成澤也扮演著關鍵角色。金正日逝世後,張成澤在扶靈隊伍中就跟在姪子金正恩後面,可見他在政權中的地位多麼顯赫。若非他長年把頭髮染得烏漆墨黑, 大概早就有人把他封為「北韓灰衣主教(éminence grise)*」。一些見過張成澤的人告訴我,他非常有魅力,是公認的帥哥。他喜歡喝酒、玩牌和唱卡拉OK。他以擅長談成買賣聞名,也會替自己的小圈圈招兵買馬。然而,這位姑丈可不是什麼大好人,說得委婉一點,或許還可以稱他是風流男子,但說白了就是一個衣冠禽獸。有一個關於他的謠言說,要加入惡名昭彰的金正日專屬後宮「歡樂組」,都要先經過張成澤「試鏡」。

 張成澤性格外向,滿腦子想著改革開放,過去就曾給自己惹上不少麻煩。1990年代,他在一場晚宴上竟冒冒失失說,有鑑於人民都在挨餓,國家政策可能走偏了。金正日聽了龍顏大怒, 抓起銀製餐巾環就朝他丟過去。後來妻子金敬姬幫著打圓場,而張成澤道了歉,還唱了一首歌獻給領導人。接著是2004年,金正日發現他私下邀集政府官員辦狂歡派對後,將他下放到鄉間的再教育營。在北韓,這種人人有賞的熱鬧派對是領導人的專利。

此外還有一些問題。外傳金敬姬酗酒成性,夫妻倆的女兒張金松(Jang Kum Song)又於2006年在巴黎自殺。當時張金松在巴黎求學,據說原本計劃和男友結婚,父母卻覺得兩人不般配並極力反對,導致她服下大量安眠藥自盡。後來女侍和司機在別墅發現她的遺體。這樁悲劇諷刺的地方在於,當年金日成反對自己的女兒嫁給張成澤,理由也是「兩人不般配」。不過,張成澤具有不屈不撓的政治雄心。隨著金正日的健康狀況惡化,他也開始受命擔任一些更重要的職位。到了2010年,他更晉升為國務委員會副委員長,成為僅次於金正日的北韓政要。 當政權從金正日移轉至青澀的金正恩,許多人都認為在這段過渡期間,張成澤有能力擔當攝政王的角色,或照顧這位年輕的君王。

他或許沒有白頭山血統,但他娶了金正日的妹妹,形同僅次於白頭山一族的尊貴人物。最要緊的是,張成澤主掌重要無比的朝中經濟關係。中國是北韓的鄰國,也是金主,外界還曾將兩國關係形容為「脣齒相依」。但自從中國興高采烈接納資本主義後,雙方變得更像是在婚禮上一見就尷尬的親戚,只能努力找出共同興趣來聊天。話雖如此,但自蘇聯解體以來,中國一直是北韓僅有的贊助國,也是主要的政治盟國。而且,兩國陸地邊界長達1420公里,中國可說是北韓通往外面世界的主要門戶。

* 意指位高權重的幕後決策者或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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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成澤指導下,北韓已經開始嘗試在國內設立經濟特區。數十年前,改革派領袖鄧小平在中國大力提倡的就是這個。共產主義政權用特定區域來試行資本主義很安全,既能允許投資與貿易,又能嚴格控管整體形勢。如果經濟特區運作順利,政府就允許資本主義蔓延開來;如果政府不滿意運作情況,也可以把這些區域封鎖起來。當時,中國勸北韓走向改革路線已經勸了好幾年。2006年金正日受邀到中國南部,參訪深圳市的高科技公司時,也只是裝作感興趣的樣子。然而在金正恩繼位後,北韓政權就宣布創立十多個經濟特區,其中有很多沿著朝中邊界設置。這些經濟特區的目的,是藉由吸引外國投資並鬆綁繁文縟節,試試看在北韓的政治限制下, 這種經濟開放模式行不行得通。

而張成澤就是這一系列計畫的負責人,其間他利用職務之便中飽私囊,從煤礦出口的過程中大撈油水。張成澤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發財,但擺在北韓的政治體制一比之下,他不費力氣就能顯得比其他官員更開明。「張成澤是改革家。他不只想改革經濟,還想改革政治環境。」盧熙昌(Ro Hui Chang)說。他以前是北韓高級官員,負責管理那些派駐國外替政權賺錢的建築工。從金正日到金正恩時期,盧熙昌過去在北韓一直是有機會賺錢的權貴階級。他曾獲派前往中東,在科威特與卡達監督北韓政權的大批建築工,興建足球體育場與公寓大廈。接著他回平壤待上一陣子,在金正恩接任後,又前往俄國管理其他外派勞工。 盧熙昌的家世背景雄厚,才能獲得這種難得的好工作。他的叔叔擔任警察局長,而他偶爾會造訪叔叔的公寓,在那裡聽叔叔和張成澤邊唱歌邊拉手風琴。當時盧熙昌年紀輕,張成澤覺得他是個「討人喜歡」的男孩,還曾要他叫自己「叔叔」。

 因此,盧熙昌從小就希望長大後能像兩位「叔叔」一樣。他告訴我:「我從小就把張成澤當成好榜樣。」盧熙昌還記得,他和張成澤唱歌或打桌球時常覺得活力充沛。後來他在工作上開會時,總會努力表現得像張成澤一樣爽朗,並用自己的親和力激勵周遭的人。盧熙昌說,張成澤認為早在1990年代,北韓經濟就已經漸漸陷入停頓,所以非得大刀闊斧改革不可。張成澤希望北韓效仿中國的前例,而他們唯一需要的就是嶄新的思維。因此,只要能復甦積弱不振的北韓經濟,不管什麼想法,盧熙昌及其他崇拜張成澤的同胞都很支持。

「張叔叔」想藉著和北京聯手並投入資金,來複製鄰國經濟快速發展的成功經驗。外國投資客是對獲利絕不讓步的生意人,而且執意將賺得的錢匯回本國,所以他希望能為他們提供更有力的法律保障,以便吸引他們挹注外來資金。可是他和潛在中國合作夥伴一談之下,才難為情發現自己連最起碼的投資保障都給不了,例如:針對貿易糾紛訂立的法律制度。

但另一方面,經過這樣的對談後,張成澤得罪了勞動黨內比較保守的派系。保守派認為,張成澤的想法威脅到黨的存亡,他已經累積太多權力,而他鼓吹的北韓前景又與黨的理念相去太遠。於是,黨內政敵開始在金正恩跟前咬耳朵,對張成澤的行徑表示疑慮⸺  他未免和中國走得太近了吧? 2012年8月,中國派人事先鋪上常用來接待金正日的紅地毯,並讓中國駐平壤大使在北京候迎張成澤,可說是禮遇備至,不亞於國家元首。在這趟訪中之旅期間,關於他懷有貳心的竊竊私語瞬即甚囂塵上。當時,張成澤去會見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從中國政府發布的會議照片可以看到,兩人身著黑西裝,坐在人民大會堂,正商量在朝中邊境設立經濟特區,看上去宛如兩位國家元首。只不過, 張成澤可不是什麼國家元首。與此同時,南韓政府不斷暗示北韓握有實權的是張成澤,而非金正恩。其實這或許只是一種心理戰。如果這真是一場心理戰,看樣子也奏效了。在金正恩治下的北韓,只容得下一個富有個人魅力的領袖。

金正恩在閱兵典禮上和張成澤坐在一起,在金正日的葬禮上又和他一前一後走在一起,表面上看起來親密無間,私底下卻早已對他和姑姑恨之入骨。金正恩怪這對夫妻妨礙他接近地位崇高的祖父⸺連讓他和金日成見上一面都不許。如果這位年輕的專制君主有那麼一張照片,可以證明他小時候曾坐在祖父膝蓋上,或曾和祖父一起站在戶外射擊場,要主張自己統治北韓的權力就容易得多了。像這樣的照片有助於提升他領導北韓的正當性。但金正恩並沒有這種照片。此外,對於張成澤偏好由同父異母的哥哥金正男來繼承大統, 金正恩也一向懷恨在心。張成澤和金正男對中國及經濟改革所見略同,看在金正恩眼裡不免心生猜忌。

金正恩即位第一年末,張成澤的聲勢正在走下坡。金正恩將他任命為國家體育指導委員會(State Physical Culture and Sports Guidance Commission)委員長,讓他負責將北韓打造成體育強國。雖然此舉看似在拔擢張成澤,實際上卻是將他降職。比起國家安全之類的重大事項,體育運動只能算是次要議題。接著是2013年初,當時,張成澤嚴格說來仍是國務委員會副委員長,卻被排除在等同於國安會等級的重要會議之外。差不多就是在這段時間,金正恩首度為美國籃球員羅德曼做東道主。在平壤一場球賽上,金正恩身邊坐著「小蟲」* 羅德曼,眼前則是哈林籃球隊(Harlem Globetrotters)在球場上打比賽, 而他自己則坐在紅色扶手椅上享受這美好的一刻。根據目擊者說法,當時侍者端著一壺像是可樂的飲料走出來,要交給「偉大的接班人」,但張成澤一瞧見那壺混濁的飲料,就命令侍者端回去換一壺清水。這意味著,金正恩被姑丈當成小孩子般對待,而且是在大庭廣眾下。

同年5月,金正恩不派張成澤,卻派另一名親信以特使身分前往中國,更是擺明了讓姑丈坐冷板凳。到了2013年底,張成澤已經完成使命。他在歷練不足的領導人鞏固地位時幫了不少忙,既是不可多得的導師兼顧問,又能取得必需的材料與契約,在平壤打造各種如展示櫥窗般的大型建設,像是公寓大廈和遊樂園⸺當時,金正恩想用這種建設營造具體跡象,證明北韓在自己領導下有所進步。然而,張成澤是時候離開了。

 當年金正恩的父親也對自己的叔叔懷有戒心。1970年代,金正日在黨內地位扶搖直上時,就曾藉著排擠金日成的弟弟,來除掉這個可能與他競逐帝位的潛在政敵。但在這個例子中, 金正日的叔叔就只是被降級成邊緣角色而已。對金正恩來說,光是把張成澤降職還不夠,他決定在摘掉這人烏紗帽的同時殺雞儆猴。這位年輕領導人已經悄悄殺了幾個高級官員,但他打定主意要藉著剷除張成澤,來向其他輔佐他的資深黨棍表明態度:招子放亮點,在我統治下的北韓,人人都可能大禍臨頭,就連我自己的親人也不例外。當時,離金正恩即位滿2週年只剩幾天。「偉大的接班人」正坐在臺上正中央,主持勞動黨中央委員會政治局擴大會議,而他背後還掛著一幅他父親的巨大肖像。

張成澤穿著黑色中山裝,戴著紫色鏡片的眼鏡,面向金正恩坐在靠中央走道的第二排位置。會議還沒開完,就有官員開始宣讀長篇大論炮轟張成澤,指控他企圖獨攬大權,並懷疑他涉嫌將國內礦產賤價賣給中國公司,以及設法削弱金正恩政權⸺或者照北韓新聞主播的說法,是「惡意在黨內製造派系,捏造關於自己的假象」,以及企圖「閹割黨的大一統領導」。

*NBA球星丹尼斯.羅德曼在球場上外號「小蟲」(the W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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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正恩才不要被閹割呢。

政治局說張成澤是臭名昭彰的好色之徒,並指責他「與數名女性有不正當關係」,過著「道德敗壞的放蕩生活」,還經常在「豪華餐廳」吃香喝辣,接著又指控他吸毒與賭博。張成澤隨即被剝奪一切頭銜並開除黨籍。為了營造出最驚心動魄的場面,現場還有兩名穿著制服的士兵將他拖離座位,押著他走出會議廳。事實上,這個意外場面似乎是政權策動的結果。早在事發數月前,當局就已逮捕張成澤,並將他扔進特別拘留所,至於他最親近的兩個心腹,也已經遭到逮捕並處決。在那之後過了兩週,愁容滿面的張成澤才被拽出牢房,安置在政治局會議的前排位置上,好讓金正恩爪牙再一次拘捕他⸺這次,是當著全體同僚的面公開捉拿他。後來,張成澤被當眾羞辱並強行帶走的畫面,在朝鮮中央電視臺上播出。這是北韓自1970年代以來,頭一回公布高級官員遭到逮捕的錄影片段。隔天,勞動黨傳聲筒《勞動新聞》還用整篇頭版報導他的罪行與處分。而朝鮮中央通訊社也刊出特別長的判決書,大力抨擊這位金家姑丈。

長期以來,北韓要殺掉失勢的幹部時,一向神不知鬼不覺,所以就這個世上最緘口如瓶的政權而言,張成澤落網是一場怵目驚心的表演。金正恩為了教大家知道他是來真的,4天後就下令處決姑丈。特別軍事法庭做出判決,確定張成澤圖謀推翻金正恩,並宣稱他是「千古逆賊」。法庭在審判⸺至少是北韓政權所謂的「審判」⸺中宣讀判決結果時,將張成澤的罪過描述成對金正恩個人的背叛。

張成澤表現出「骯髒的政治野心」,是「可憎的人渣」,是「反黨反革命分子、惡毒的政治野心家、陰謀家」。他「連狗都不如」。北韓政治宣傳人員不遺餘力譴責張成澤,甚至用聽上去簡直像莎士比亞式的語言,說他「犯下了令人髮指的大逆行為」。法庭更進一步舉例證明張成澤犯下變節大罪:金正恩「獲選」出任中央軍事委員會新職位*時,張成澤沒好好幫他鼓掌。法庭表示,當時在場每一個人都為金正恩熱情叫好,歡呼聲「撼動整個會議廳」,唯獨張成澤一副傲慢不恭的態度,不但慢吞吞站起來,拍起手來也不情不願。

* 指副委員長一職。

 北韓官方抄錄員以「同床異夢」指責張成澤,說他妄想在革新經濟中一手遮天,而非唯金正恩馬首是瞻。張成澤身在政權內部,卻企圖將國家引入歧途。有些分析家認為從張成澤被處決可以看出,這位年輕領導人性格軟弱,對求新求變的姑丈頗為忌憚。那些分析家也認為這件事足以證明,金正恩領導的政權缺乏凝聚力,難以團結身邊的守舊派勢力。但事實上,這件事恰恰顯示金正恩握有強大實權,徹底將國家玩弄於股掌之間,甚至只要一聲令下就能除掉姑丈,以及姑丈搞出來的小團體。金正恩刻意透過這場表演明明白白耍狠,好讓其他官員看清楚,鼓吹個人意見或搞小圈圈會是什麼下場。距離金正恩最初接管北韓已經將近兩年,而他幾乎就像讀了一本教科書般,已經想好誰忠心不貳、誰死不足惜。此刻,他正要以令人大吃一驚的方式,成功度過兩年大關。

張成澤已經死了,他的妻子金敬姬從此再也沒出現在公眾視線。關於她的謠言四起:也許金正恩把自己的姑姑軟禁在家,也許她生病了,也許她每天都借酒澆愁,也許她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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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平壤的摩天大樓到馬來西亞的太平間,從泰國的小旅館到美國的乾洗店,費菲爾德遠赴八國、累積超過數百小時的訪談內容,按圖索驥一步步揭開金正恩的神秘面紗,帶領讀者了解這個獨裁政權如何保持其完整性,對新一代造成何種影響,以及北韓和世界未來將會是何種模樣。


本篇文章由寶鼎出版提供,全文摘自《偉大的接班人:從造神運動、籠絡權貴到高壓統治,揭密金正恩的權力遊戲》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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