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扮奇特、個性鮮明的香港表演藝術家「蛙王」,娛樂世人超過40年,不過藏身在誇張裝扮下的郭孟浩究竟是誰呢?

郭孟浩五歲那年,父親死於結核病,某個晚上他給自己下了一個魯莽的挑戰,他記得:「當時我在香港時代廣場附近的某條街上,鄰近跑馬地。我們小時候通常都是拿汽水瓶蓋來玩,不過那個晚上我拿到了鞭炮。我在想:『如果我把點燃的鞭炮拿在手上,會發生什麼事呢?』接著我聽到爆炸發出的巨響,但我卻不覺得痛,只感覺到血從指頭滴下,然後我就被送到醫院了。」

郭孟浩(現在更為人所知的是他的藝名「青蛙王子Frog King」)說不上來為什麼他不把點燃的鞭炮丟出去,而且他也記不得了。約莫一年後的某一天,他與母親一同至長洲島旅遊,途中他自行離開跳上一艘舢板,與幾名親切的漁夫出遊,等到舢板離開淺灘後,他便自己縱身跳進水裡。他說:「我其實不知道怎麼游泳,所以我喝了好幾口海水。」幸好當年才六歲的他,在潮水的幫助下,讓海浪給打上岸,精疲力竭的他在岸上將喝下的水嘔了出來。現在想起這段往事,郭孟浩笑著說:「當時的我想要挑戰自己,想做些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的事。當時的我很勇於挑戰,也很樂於挑戰,對吧?」

我站在10號贊善里畫廊(10 Chancery Lane Gallery)寂靜無聲的大廳,聽他說著這件65年多前的往事,我其實不太確定該怎麼回答。據說他的母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當時她就在海灘上目睹這一切。郭孟浩承認:「她當時非常擔心,不過這就是我的個性,不顧後果,一心只想探索,只想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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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Photo: Michaela Gi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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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墨守成規

儘管他的魯莽性格可能會讓他身受重傷,甚至是更糟的後果,但他也是憑藉著這個性格獲得今日的成就。郭孟浩自1960年代後期以來,一直是香港的傑出人物,當時他在安靜、傳統的藝術家中表現出了傲慢和激進的態度。他回憶:「1970年代的藝術界非常保守,當時藝術家的創作多以印象派和中國傳統繪畫為主,例如花、鳥、風景等等。」

然而郭孟浩不想墨守成規。1975年,他舉辦了一場以燒焦膠管為主的展覽,並獲獎肯定,這樣的藝術形式與當年油墨創作大相逕庭。同年稍晚,他走進香港藝術館的一間畫廊,將滿滿一袋燒焦的牛骨倒在地板上,他把這一切設計為一件表演藝術,並命名為「倒牛骨事件」(Splashing Cow Bone Action),不過警衛卻認為他是蓄意破壞。郭孟浩說:「警衛和策展人出來指責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我安撫了他們,並答應收拾乾淨,於是他們沒有報警。」數年後,他「點亮」了屯門藝術節,他建造了一個數公尺高的金字塔雕塑,並在頂端放置了一個床墊,接著放火燒掉整件作品,當下空氣迅速瀰漫著刺鼻的濃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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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Frog Awakening (2019) by郭孟浩 (Photo: Courtesy of 10 Chancery Lane Gallery and Kwok Mang-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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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郭孟浩在工作室「青蛙網」中,在這兒,他化身為眾所皆知的「青蛙王」 (Photo: Michaela Giles)

為人師表

郭孟浩一直以來都擔任教職。1971年至1976年間,他在一所中學任教,後來在1977年進入香港理工大學,又教了三年書。在大學任教期間,他曾教導過王家衛;「我記得他喜歡理論,喜歡與同學和朋友討論許多事。」每每提到這位後來成為香港最著名電影導演的人,郭孟浩總是這麼形容。

郭孟浩是一位很受學生歡迎的老師,而他也了解到一位好老師的力量。香港新水墨運動的先驅呂壽琨至今仍深具影響力,而師承呂壽琨的郭孟浩,在老師於70年代中期逝世後,便開始聆聽呂壽琨的課程錄音帶,將近十年從不間斷。

拒絕大才小用

但讓郭孟浩深感失望的是,香港的評論家與策展人仍將他的藝術棄如敝屣。「我被看不起。我覺得很痛苦……怎麼說呢?」他停下來思考,尋找適合的詞彙,「對了,就是虐待。」於是在1980年,他決定繼續前進,他說:「香港是一個小池塘。沒有足夠的空間讓我探索。」

他贏得了赴美旅行的資金。「他們將我與其他14位藝術家和建築師送到美國一起旅行。探索過美國的東、南、西、北,造訪過各大城市後,我最終來到了紐約市。」他愛上了這座城市,「從小池塘來到大池塘,宛如游進藝術之海!」

資助計畫來到尾聲,郭孟浩卻不想離開美國,於是他向紐約藝術學生聯盟(Art Students League of New York)提出申請,並取得四年的學生簽證,但四年的簽證有效期過後,他便以非法居留的方式待在美國,並在蘇活區的一家中式餐館擔任清潔工。他每天只靠微薄的幾美元過活,但他說:「這跟錢無關,重點在於這是我人生中的一個機會,能待在紐約市這個世界藝術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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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Photo: Michaela Gi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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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紐約

在這裡有許多成功的範例,例如Jean-Michel Basquiat從默默無聞的塗鴉藝術家,搖身一變成為由高古軒藝廊(Gagosian)代理的著名畫家,更曾與剛出道的瑪丹娜(Madonna)約會。Keith Haring的名氣也逐漸高張,他靠著在地鐵站用粉筆勾勒人和狗的塗鴉,吸引了一群擁護者,只是這仍無法阻止警察對他的多次追捕。另外,這裡也有一個正在蓬勃發展的東亞藝術家社群,裡頭的成員都以紐約為家,包括艾未未、美籍華人畫家黃馬鼎(Martin Wong)、台灣表演藝術家謝德慶,以及拍攝許多Haring作品的香港攝影師曾廣智,郭孟浩與他們都是非常好的朋友,他說:「我經歷了塗鴉藝術和地下文化的黃金時代。」

郭孟浩在紐約發展了視覺語言來定義他至今的藝術。他將呂壽琨老師的話銘記在心,因此他從未停止嘗試水墨創作,他表示:「水墨文化就跟稻米文化一樣,與亞洲的關係密不可分。但在紐約,他開始在他的抽象水墨畫上加上符號,就像是塗鴉藝術家的標貼。「大的畫法像Jackson Pollock、Willem De Kooning和中國書法。然後,墨水和筆觸融合為塗鴉,全部都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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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Photo: Michaela Gi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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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開蛙王人生

到目前為止,郭孟浩的畫作中最常見的標誌就是一張卡通風格的青蛙臉,一雙大三角形的眼睛落在一個微笑的嘴上。郭孟浩一生都相當迷戀青蛙。年幼時,他曾爬上一塊被稱為「大青蛙石」的岩石,觀看在跑馬地舉行的賽馬。後來到了青少年時期,他在認識女孩子時稱呼自己為「青蛙王子」,其典故來自格林童話,故事內容提及一隻青蛙若能獲得一個親吻,就會變成一位英俊的王子。不過對於待在紐約的他來說,青蛙象徵的意義更深;他就像兩棲青蛙一樣,可以在水陸之間移動,他發現自己也是在香港和紐約的文化之間流動。

到80年代後期,這隻青蛙開始大放異彩。1989年,郭孟浩展開他的「Froggy Sunglasses可穿戴藝術」計畫,利用油漆、長釘和其他裝飾來點綴太陽眼鏡,將眼鏡變成宛如青蛙的球莖狀眼睛,然後邀請民眾戴上後擺出姿勢拍照。David Bowie、藝術家Nam June Paik和Carolee Schneemann也都曾戴上眼鏡拍攝。

郭孟浩開始固定戴上墨鏡,然後穿上一件大外套、黑白條紋的厚襪子、特大的項鍊、手套、閃閃發光的戒指,以及繪滿青蛙圖樣的高帽子。這套衣服完全蓋過了他,在巨大的反光鏡面和帽子下,幾乎看不到他的臉,而每一寸肌膚都埋在衣物或珠寶下。這些年來,青蛙不再只是紙上的一個符號,而是內化為郭孟浩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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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Photo: Michaela Gi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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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家深耕

1998年,郭孟浩帶著這身裝扮回到香港,他之所以回到香港,是因為當時他年屆80的母親摔斷了盆骨,但除了貼身照顧母親之外,另一個原因是他覺得自己對香港的藝術界有責任。他說:「我的青蛙藝術是一座跨文化的橋樑。青蛙的眼睛分別凝視著東方和西方,我想把青蛙的藝術傳給亞洲的新一代。」

第二次與郭孟浩見面的地點是在「青蛙的窩」,這裡是他的住家,也是他的工作室,位置藏身在元朗郊外的叢林裡。我照著指示搭乘計程車至指定的地址(低層公寓社區後面的空曠道路),然後打電話給他。幾分鐘後,他緩慢走進我的視野,揮手指引我走上一條崎嶇的水泥小路,路上行經許多高聳的香蕉樹,最後抵達兩間小平房,其中一間是他的工作室,另一間便是他的住家。

他養了兩隻狗,分別叫做Yat和Yee,念起來就是廣東話的「一」和「二」。我們一進門,牠們就衝出來迎接,途中還拂過郭孟浩擺在中庭的半成品畫布,對於他放在外頭日曬雨淋的作品,他一點也不在意,畢竟他從未覺得自己的藝術很珍貴,他經常撕毀自己的作品作為表演的一部分,而且他認為自己的創作靈感很豐富,隨時都能產出更多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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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Photo: Michaela Gi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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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轉捩

然而,郭孟浩在記錄自己的展覽和表演時則顯得格外謹慎。他的工作室看起來雜亂無章,有成堆的紙張、一罐又一罐的油漆和鉛筆、成排的太陽眼鏡,以及高掛在各種鉤子上的多款青蛙王子服裝。轉角處的加熱板閃爍不定,好像是忘記關起來一樣。但他的書桌乾淨整齊,架子井然有序,而且他明確地知道所有東西的擺放位置,「就在架子最上層的紅色書本裡。」他說。

這些書冊記錄了他所有的成就,包括他從返回香港以來受到的熱烈歡迎,當中最明顯的轉變,或許是他於2011年被香港藝術發展局選中代表香港參加威尼斯雙年展;而在去年,他也受託為香港藝術館的重新開幕,創作一件新的大型裝置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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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Photography: Michaela Giles

他的許多裝置藝術都是在這個荒郊野外的工作室完成的,他說:「各種不同的生物都會跑出來,像是老鼠、昆蟲、蛇、蚊子等等,你必須習慣和牠們一起工作。」他經常被風聲和滴落屋頂的雨聲給吵醒,這並不代表他有固定的睡覺時間,他表示:「我沒辦法明確劃分白天與晚上,只要我覺得累了,我就會去睡個一、二個小時,然後再起來繼續做事。有時候我可能只瞇個五分鐘就起來了,你只能說藝術創作不是一件有規律的工作。」

行樂工作

當他為了Tatler的拍攝工作,開始穿上他的青蛙裝時,我好奇這身裝扮對他來說會不會其實是負擔,說不定他是勉強自己裝得很開心、很有活力的樣子。一開始他說:「其實不會。因為我是在玩,我在和大家玩。玩本身就是一種藝術,並從玩的過程中學習及探索。雖然我已經72歲了,但我的思維沒有因此變老,我還是保有一顆赤子之心。我每天都在玩。」但隨著年紀增長,他的狀況已經大不如前;服裝本身就很厚重又不透氣,穿上去沒幾分鐘,他已經開始流汗。他的青蛙太陽眼鏡上頭滿是彩繪,因此他只能拖著腳步緩慢前行,他張開雙臂說:「有時候玩得太過頭了,就會感到很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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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ve 工作室一腳的實驗地點 (Photo: Michaela Giles)

我們走進戶外庭院,他指著另一間房子,輕聲地對我說:「噓。青蛙女王在睡覺。」他的妻子趙顯才是一位韓國藝術家,一年有一部份的時間會待在這裡,除了創作她的藝術,也擔任郭孟浩的經理;另一部分的時間會回到韓國的工作室。他先前曾跟我說過,他的朋友都認為他的這段關係會跟前兩段關係一樣短命。他說:「我們的朋友都非常擔心,他們說『你們兩位都是很有才華、很有個性的藝術家,在一起會非常危險。』如今我們已經一起走過20個年頭,有時候會覺得對方像個颱風,都想殺死彼此。但有時候有人作伴,便覺得很幸福。」

幸福通常源自於掙扎

「幸福」大概是他最常用的詞,其他常用的詞還有「慶祝」、「有趣」、「好玩」。郭孟浩說他的使命就是透過他的藝術,將幸福帶給大家。儘管他沒有舉辦展覽或做任何演出,他有時也會穿上全套的青蛙王子服飾出現在大家面前,他說:「我會穿著青蛙裝去買東西,然後不論是在市場、街道、茶室、茶餐廳或餐館的人,都會覺得很新鮮。我喜歡逗別人開心。」

但是他自己開心嗎?他停頓下來思考,接著他以幾乎是耳語的音量,緩緩低聲地說:「你想想看哲學家、詩人、創作者或精神領袖,我相信他們所遭受的苦難至少是普通人的十倍。他們深入生活進行探索。這是一件痛苦的事,但事實證明他們很開心。幸福通常源自於掙扎,我相信好的藝術必須經過苦難,我的個人經歷就是這樣。我五歲那年,爸爸去世了,所以我的成長過程中沒有爸爸。我覺得很掙扎。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老是在想要玩些什麼?我沒有爸爸能帶我去放風箏。因此,我變得更獨立。凡事都得靠自己,並在生活中找樂子。」他靜了下來,喝了一口水,他說:「好了。」我想他的意思是差不多該結束了。

後來我離開他綠意盎然的隱居地,回到了城市,但我的心中卻浮現出一個無法抹滅的景象:一位72歲的老人,經常隻身待在森林裡,日以繼夜的工作,一心一意只為從悲傷中創造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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